听说人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不愉快的记忆,陆昭对此深信不疑,因为他发现只要自己不去想起,有些事他就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。

    然后用柑橘味的气息填满生活的每一丝隙缝,反复咀嚼美好的,刻意无视残酷的,好像时光从未流转,他永远逗留在那个金光灿灿的秋季,在漫山遍野的橙色里奔跑跳跃。

    其实故事情节很简单,依然是很老的那一套,只是原生家庭不幸这种艺术作品里用滥了的基调和背景,落在每一个普通孩子身上,都无异于一处血淋淋的贯穿伤。

    爸爸的果园承载了陆昭最美满的那部分童年记忆,父亲老实本分,母亲美艳大方,听别人说陆昭的妈妈梅舒婷年轻的时候出色的追求者众多,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不高不富也不帅的陆程抱得美人归——每当果农们说到这个话题时,陆昭也会抱有同样的疑问。

    他的疑问有很多,大部分让他在意的,都来源于梅舒婷。

    梅舒婷和陆昭的爸爸陆程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,她会弹琵琶,陆程却说她在弹棉花,她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,陆程只会把名字念成特斯拉的副司机,但是这并不影响陆程把梅舒婷捧在手心里,他对梅舒婷可以说是百依百顺,即使梅舒婷对他总是不苟言笑的,两个人看上去就很像没头脑和不高兴。

    他们俩倒是挺像夫妻,但陆昭却不太像梅舒婷的儿子。

    有一天放学,陆程因为要送货没来得及接陆昭放学,陆昭在学校门口坐到傍晚,决定自己走回家。

    他家离学校挺远的,等陆昭回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,夏天的太阳没得晚,在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殆尽前,陆昭发现梅舒婷是在家的,她正坐在琴凳上看书,忘了开灯。

    就像忘了开灯一样,她也忘了接陆昭放学。

    这也不是偶然情况,这样的“忘记”和“忽视”自陆昭懂事起就贯穿在他的生活中。

    或许是因为梅舒婷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,不仅要弹琵琶看书,还要外出购物,和朋友聚会,去瑜伽馆上课,有段时间还在考什么证书,她的生活很满,满到没有陆昭这个儿子一样。不过对于陆昭,她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,她给陆昭报了钢琴课,这是唯一让陆昭觉得自己出现在母亲眼中的时刻。

    大多数时候,在梅舒婷这里,陆昭就像一个透明人。

    所以陆昭小时候很“调皮”,因为他会故意弄出一些动静或者闯祸,以吸引妈妈的注意——虽然最后吸引来的都是爸爸。

    陆昭在钢琴谱上画小人,故意摆在琴架上,梅舒婷看见了,但也只是看见了。

    他的妈妈从不抱他,从不亲他,也从不骂他。

    陆昭年幼时,每次看到小学同学的妈妈来学校接送他们上下学,嘘寒问暖,甚至唠叨谩骂,都会怀疑梅舒婷的母爱是否是另一种形状——陆昭是这么安慰自己的——也许爱不止一种表现形式,不能因为梅舒婷对他不管不顾,就断言她不爱自己,这实在过于草率。

    直到易旸的出生,才让陆昭意识到,他妈妈的爱没那么深不可测,甚至过于通俗易懂地施展在易旸身上,让陆昭觉得过去的自己才是过于草率。

    不过七岁以前,陆昭有十分疼爱他的爸爸。陆程虽然人有点大老粗,看到陆昭在学校获奖只会说“儿子牛逼”,但陆昭弹不好钢琴愁眉苦脸的时候,陆程会偷偷向他做鬼脸,会抱着陆昭去后山摘橘子,教他爬树,会送陆昭钢琴谱,装文化人在扉页写上:“赠照照,愿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”。

    后山栽着几棵桂花树,秋天到桂花开,果园里工作的姐姐还会摘桂花给他做桂花糕吃。

    陆昭的童年几乎都是被爸爸果园里的橙汁浸泡长大的,明亮温暖,且富有生命力。

    直到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,陆昭回到家,却被涕泗横流的亲戚急忙抱起来,一起搭车送到了医院。

    那天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,一切都来得太快了,陆昭还没反应过来就到了医院,迷迷糊糊地见了爸爸最后一面,迷迷糊糊地看着白布被盖上,迷迷糊糊地被哭得满头大汗的亲戚晃来晃去。

    “这孩子是不是不太正常啊?他爸出车祸去世怎么都不哭?”

    “白瞎老陆对你这么好,你和你那个妈都是冷血动物!”